1993年初夏的一个清晨，华东地区还带着雨后的潮气，81岁的张震坐车到了江苏溧阳西山烈士陵园。陵园里松柏郁郁，雨珠挂在枝头，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味。张震在墓碑前停下脚步，他并没有立刻鞠躬九鼎配资，而是盯着花岗岩上那几个鎏金大字看了足足半分钟。随后，他轻声对身边的马龄松嘀咕：“凌奔的名字不见了，这不合适。”
陵园管理员说碑文是依照当年文件刻制，并未考虑其他事宜。张震听罢眉头紧锁，声音低却清晰：“她是老新四军，是功臣。碑上空着的位置，该给她留。”说完，老人扶了扶军帽，才按下心里的不悦行了军礼。短短一句“该留”，像一道命令，也像一份旧情。
张震和钟期光结识于1939年的皖东前线。那时，一个是九纵司令兼政委，一个是政治部主任。两人脾气虽不相同，却都尊重对方的专业：张震拿手作战谋略，钟期光精于政治动员。粟裕曾半开玩笑，“野战军里，一个统账，一个统心。”前线紧张，他们偶尔也会对弈象棋。张震喜欢飞刀开局，钟期光偏爱缓进慢争，姿态迥异，却常常打和，大抵也映照两人后来的人生路径。
解放战争后期，张震连跳数级，从兵团参谋长到野战军参谋长，再到华东军区要职；钟期光仍守在政治部，负责干部、宣传、民运。1955年授衔，张震中将，钟期光上将。外界好奇，张震却在私下说过一句：“论贡献，不只看肩章，多看兵心。”这话他没公开讲，但身边的秘书记得清楚。
钟期光低调，凌奔却锋芒毕露。凌奔原名黄明英，芜湖商户之女。1938年夏，她和同学吴友廉遇到陈毅部队，二话不说跟着走。女八队训练很苦，土操场绕圈，单杠、俯卧撑一样不少。凌奔拿着步枪跑完五公里气喘吁吁，却还喊着：“再来两圈！”班里姑娘服了她，连带给她取了个外号——“小汽笛”，因为只要她一吼，气氛立刻被点燃。
1941年春，十六旅宜兴突围时她胸背中弹九鼎配资，昏迷三天。醒来第一句是：“报数，少谁？”医生惊得手一抖，缝合针差点掉地上。从那之后，她的肺留下严重哮喘，可她非要跟大部队走。负伤期间调到一师政治部做文化教员，正好顶头上司就是钟期光。一个温吞如水，一个烈火烹油，相处之初谁也不服谁。某晚整理宣传材料急需排版油墨，两人各持一份方案辩得面红耳赤，最后索性摞书为枕在桌上对付一宿。第二天晨雾未散，两人同时醒来怔了几秒，忽然一起笑。感情的种子，就是在那种混合着油墨味和硝烟味的清晨里落地生根。
1942年，两人在苏南根据地举办的集体婚礼上成亲。婚礼没有鲜花，没有礼服，只有一面带着弹痕的红旗和十来斤白面馒头。钟期光举杯时，凌奔突然高声喊：“新四军万岁！”台下一片欢呼，有人说，这声呐喊比鞭炮还喜庆。婚礼后的第二天，凌奔照旧扛行军床去一线。有人揶揄她：“新娘子不蜜月？”她回一句：“鬼子不歼完，哪有蜜月。”
抗战结束，夫妻随部队北调，之后进入南京军区体系。钟期光着手组建南京军事学院时，干部子弟教育成了麻烦。凌奔自荐执掌校务，从选址、施工到教材全包。“孩子是部队的未来，不能糊弄。”她常这么说。有人担心她身体撑不住，她朝对方摆手：“咳嗽咳嗽又死不了。”硬是把那所子弟学校做成南京口碑最好的学校之一。
进入六十年代，凌奔长期哮喘加重，仍兼顾老战友的遗孤。最夸张的一年，她家里住了七个孩子。邻居算过日子：“凌大姐一个月津贴三十多块，怎么养得活？”她笑着摊手：“少吃一口也饿不着娃。”衣柜里她自己的棉袄补丁摞补丁，却能挤出车票费，把孩子送到技校、部队、工厂。新四军后代私下给她送了个绰号——“鸠兹女侠”。女侠爱开玩笑，“侠做完，钱没了”，可真到月底，她总能想办法让灶台冒烟。
1986年9月，凌奔病逝，北京协和医院的病床旁，钟期光攥着她的手，嗓音沙哑：“你放心。”除此之外，再无多言。之后的五年，他没再进电影院一次，也极少参加应酬。1991年春，老人病重，留话把骨灰安放在溧阳西山，“离她近点”。
而这就引出了墓碑上那处疏漏。凌奔与钟期光合葬，本应双名同刻。可陵园最初碑文只刻了“钟期光”三字。工作人员解释流程问题，家属一时也忽视。多年后，张震来祭扫，一眼发现。他回程路上反复说：“历史不能有缺口。”当年10月，钟家后人补刻碑文，雕刻师把“凌奔”两字镌于副碑，字体与主碑同大，同色，同深。落款处添了一行小字：原刻日1992年，补刻日1993年，承刻人朱某某。微不足道的几笔，却让整座墓完整。
有意思的是，补刻那天，烈士陵园天气晴好，松涛声哗哗如浪。钟期光、凌奔的女儿钟毅抚碑时自言自语：“爸妈，总算团圆了。”她转身对陵园工人摆手：“谢谢，辛苦。”工人抹一把汗，“不辛苦，他们值得。”
这段小插曲从未上报，甚至没写进公开回忆录。可在老兵圈里，大家口口相传——张震扫墓“加名字”的故事，不是为了形式，而是为了把“功劳簿”补齐。战争年代，有人浴血，有人鼓动民心，同样重要。碑上缺谁，都不完整。
后来，张震每年清明都托警卫给西山陵园寄上一束白菊。信封里常带一句老话：“昔日战士，共守山河。”管理处的人说，这句话他们读了不止十遍，字迹越来越抖，却始终有力。这大概也是另一种军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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